县城北门,站着两个黑衣警察,每人拄一根汉阳造步枪。那天正逢高密大集,推车的,挑担的,骑驴的,步行的,络绎不绝过城门。黑衣警察不管不问,只顾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。
钻出城门洞,悄悄上了一个高坡,又下了一个高坡,罗汉大爷牵骡走上那条铺了长条青石板的官道,骡蹄子弹得青石板击磬般脆响。骡子初走官道,有些羞羞答答。路上行人稀疏,面孔僵硬。青石官道南侧那一片大空场上,却是人山人海。三教九流诸色人等,都在那儿讨价还价,吆三喝四,买东卖西。罗汉大爷没心去看热闹,牵着骡子,来到县政府大门前。县政府竟是一副破剎败寺情景,几排破旧瓦房,瓦楞里生着黄糙绿糙,红大门油漆脱落,斑斑驳驳。门口左侧戳了一个兵,兵拄着一杆枪。门口右侧伛偻着一个赤膊的人,双手扶着一根木棍,棍下安放一个臭气逼人的尿罐。
罗汉大爷拉着骡子,走到那兵面前,弯腰鞠了一躬,说:&ldo;老总,俺要找曹县长告状。&rdo;
那个兵说:&ldo;曹县长带着颜爷赶集去了。&rdo;
罗汉大爷问:&ldo;县长什么时候回来?&rdo;
那兵说:&ldo;这怎么知道,你有急事,上集去找他就是。&rdo;
罗汉大爷又鞠一躬说:&ldo;多谢总爷指点。&rdo;
大门右侧那个怪人见罗汉大爷要走,忽然动作起来。他用双手提着木棍,一下一下地杵着屎罐子,一边杵一边喊:&ldo;都来看都来看大家都来看,我叫王好善,假造契约把人骗,县长罚我杵屎罐……&rdo;
罗汉大爷牵着骡子,挤进集市,集上有卖炉包的,卖小饼的,卖糙鞋的,抽书的,摆卦的,劈头要钱的,敲牛胯骨讨饭的,卖金枪不倒药的,耍猴的,敲小锣卖麦芽糖的,吹糖人的,卖泥孩的,打鸳鸯板说武二郎的,卖韭菜黄瓜大蒜头的,卖刮头篦子烟袋嘴的,卖凉粉的,卖耗子药的,卖大蜜桃的,卖小孩子的‐‐专门有个&ldo;孩子市&rdo;,出卖的孩子,脖领子都插了一根干糙。黑骡子不时把头扬起来,弄得铁嚼环哗啦啦地响。罗汉大爷生怕骡子踩了人,前后招呼着,天近正午,日头毒辣,他汗水淋淋,一件紫花布褂子溻得透湿。
在鸡市上,罗汉大爷见到了曹县长。
曹县长红脸膛,暴凸眼睛,方口,唇上两撇八字胡。他身穿藏青色中山服,头戴咖啡色呢礼帽、手持一根文明棍。
曹县长正在处理一起纠纷,围着众多的人看,罗汉大爷不敢造次上前,牵着骡子,挤在人圈外。千头攒动,遮挡视线,看不到人圈里的节目。罗汉大爷灵机一动,跳上骡背,居高临下,把圈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曹县长是个大个子,他身边站着一个精悍的小个子,罗汉大爷猜想,这一定是那兵士说的&ldo;颜爷&rdo;了。曹县长面前,两男一女垂手拱立,都流汗满面。中间那个女人除了流汗还流泪。一只肥大的老母鸡,坐在那女人脚前。
&ldo;青天大老爷,&rdo;那女人哭哭啼啼地说,&ldo;俺婆婆得了血山崩,没钱抓药,才来卖这只下蛋的母鸡……他,硬说这鸡是他的……&rdo;
&ldo;这鸡就是俺的,这女人来赖,县长不信,俺的邻居做证。&rdo;
曹县长指着那个戴瓜皮小帽的男人问:&ldo;你能做证?&rdo;
瓜皮小帽说:&ldo;县长大人,小人是吴三老的邻居,他家这只鸡天天跑到俺家,去跟俺的鸡抢食,俺老婆为这事还老大不欢气呢。&rdo;
那女人急得嘴扭鼻动,说不出话,捂着脸大哭起来。
曹县长摘下礼帽,用中指挑着,摇了几圈,又戴到头上。
曹县长问吴三老:&ldo;今天早上,你家的鸡喂的什么食?&rdo;
曹县长摘下礼帽,用中指挑着,摇了几圈,又戴到头上。
吴三老转转眼珠,说:&ldo;喂的谷糠,还拌着麸皮。&rdo;
瓜皮小帽说:&ldo;不假不假,我去他家借斧子,亲眼看见他老婆在那儿拌鸡食呢。&rdo;
曹县长问那哭着的女人:&ldo;这位乡下女人,别哭,我问你,你家的鸡今天喂的什么食?&rdo;
那女人抽泣着说:&ldo;喂的高粱。&rdo;
曹县长说:&ldo;小颜,杀鸡!&rdo;
小颜手脚异常麻利地割开鸡嗉子,用手一挤,挤出一摊粘粘糊糊的高粱米粒。
曹县长枭笑两声,说:&ldo;好一个刁民吴三老,这鸡是为你杀的,你拿鸡钱吧。三块现大洋!&rdo;
吴三老胆战心惊,掏出两块大洋又二十个铜板,说:&ldo;县长老爷,俺身上就这多么钱啦!&rdo;
曹县长说:&ldo;便宜你!&rdo;
曹县长把大洋和铜板都给了那女子。
那女人说:&ldo;县长大老爷,俺的鸡不值这么多钱,多了俺不要。&rdo;
曹梦九双手加额,啊呀一声,说:&ldo;好一个善良忠厚的良家女子,曹梦九向你致敬!&rdo;他双腿并拢,摘下礼帽,对那女子鞠了一躬。
那乡下女人愣了,只把一双泪眼瞅着曹梦九,半晌,她才清醒过来,跪在地上,连呼:&ldo;青天大老爷!青天大老爷!&rdo;
曹梦九用文明棍挑着那女人的胳膊,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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