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廷敬说:&ldo;明珠大人身子好了,我就松口气了。&rdo;
明珠哈哈大笑,说:&ldo;廷敬可不能推担子啊!&rdo;
原来昨日高士奇写了封信,叫人送到明珠府上,把南书房的事细细说了。难免添油加醋,往陈廷敬身上栽了些事情。明珠觉着大事不好,非得到南书房来看看不可。
陈廷敬把今日新来的折子交给明珠过目。明珠笑眯眯的,招呼大伙儿都坐下。他伸手接了折子,突然说要看看最近皇上批过的折子。陈廷敬暗自吃惊,心想皇上批过的折子为何还要看呢?却不好说出来。张英心里也在嘀咕,却只好过去搬来旧折子,摆在明珠面前。
明珠翻了几本,眉头微微皱了起来,说:&ldo;廷敬呀,看折子同读书不一样,各有各的学问!&rdo;
陈廷敬道:&ldo;明珠大人,廷敬不知哪道折子看错了,这都是皇上准了的。&rdo;
明珠脸色和悦起来,说:&ldo;大臣们以为妥当的事情,皇上虽是恩准,却未必就是皇上的意思。体会圣意,非常重要!&rdo;
陈廷敬说:&ldo;明珠大人,每道奏折廷敬都是披阅再三,同张英、士奇等共同商量。不知哪里有违圣意?&rdo;
明珠笑着,十分谦和:&ldo;廷敬,皇上英明宽厚,大臣们的票拟,只要不至于太过荒谬,总是恩准。正因如此,我们更要多动脑子,不然就会误事!&rdo;
陈廷敬问道:&ldo;明珠大人,廷敬哪道折子看错了,您指出来,我往后也好跟您学着点儿。&rdo;
明珠说:&ldo;廷敬这么说,我就不敢多嘴了。但出于对皇上的忠心,我又不得不说。这些是皇上恩准了的,已成圣旨,我就不说了。单说这阳曲县百姓捐建龙亭的事,您以为不妥,可我琢磨,皇上未必就是这么看的。&rdo;
陈廷敬说:&ldo;明珠大人请听我说说道理。&rdo;
明珠大摇其头,脸上始终笑着:&ldo;您想说什么道理,我不用听就明白。那只是您的道理,未必就是皇上的道理!这道折子的票拟要重写。士奇,我口授,你记下吧。&rdo;不由陈廷敬再分辩,明珠就把票拟重糙了。
次日皇上御门听政,明珠上奏山西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事,以为此举应嘉许,建议将此疏请发往各省,供借鉴参照。
皇上听着,脸露喜色,说:&ldo;朕这《圣谕十六条》,虽说是教谕百姓的,也是地方官员牧民之法,至为重要。朕这些话并不多,总共才十六句,一百一十二个字。只要各地官员着实按照这些管好百姓,百姓也依此做了,不怕天下不太平!&rdo;
大臣们都点头不止,陈廷敬却上奏地方捐建龙亭一事不宜提倡。众皆惊讶,暗想陈廷敬可闯大祸了。
皇上果然脸色大变,逼视着陈廷敬说:&ldo;陈廷敬,你是朕南书房日值之臣,参与票本糙拟。你有话为何不在南书房说,偏要到朕御门听政的时候再说?&rdo;
陈廷敬跪在地上,低头奏道:&ldo;臣在南书房也说了。&rdo;
皇上问:&ldo;陈廷敬,朕且问你,百姓捐建龙亭,如何不妥?&rdo;
陈廷敬说:&ldo;臣怕地方官员借口捐建龙亭,摊派勒索百姓。万一如此,百姓会骂朝廷的!&rdo;
皇上大为不快,说:&ldo;你不如直说了,百姓会骂朕是昏君是吗?&rdo;
陈廷敬叩头不止:&ldo;臣虽罪该万死,也要把话说穿了。古往今来,圣明皇上不少,他们都颁发过圣谕。如果古今皇上的圣谕都要刻在石碑上,天下岂不龙亭林立,御碑处处?&rdo;
皇上横了眼陈廷敬,说:&ldo;朕不想听你咬文嚼字!国朝鼎定天下已三十多年,虽说人心初定,毕竟危机尚在。朕需要的是人心!百姓自愿捐建龙亭,这是鼓舞人心之举,应予提倡!&rdo;
陈廷敬道:&ldo;启奏皇上,臣曾说过,以臣供奉朝廷二十多年之见识,大凡地方官员声称百姓自愿之事,多是值得怀疑的!山东原说百姓自愿捐献义粮就是明证!&rdo;
皇上大怒:&ldo;陈廷敬,你存心同朕作对!&rdo;
陈廷敬诚惶诚恐道:&ldo;微臣不敢!&rdo;
皇上拍了龙案,说:&ldo;朕说一句,你顶两句,还说不敢?你要知道,当今天下大事,就是安顺人心!&rdo;
陈廷敬仍不罢休,道:&ldo;臣以为,当今天下最大之事,乃是平定云南之乱。荡平云南,最要紧的是筹足军饷,厉兵秣马。多半文银子,多一个箭镞;多半两银子,多一柄大刀。百姓纵然有银子捐献,也应用在紧要处,充作军饷,而不是建龙亭!&rdo;
这时,高士奇上前跪下奏道:&ldo;启奏皇上,臣以为陈廷敬所说,兴许有些道理。龙亭一事,臣还没想明白。只是觉着陈廷敬执意己见,不会全无道理。臣曾读陈廷敬诗,有两句写道,纳谏诚可贵,听言古所难。可见陈廷敬平日凡事都另有主见,只是放在心里没说而已。&rdo;
皇上听罢大怒:&ldo;啊?纳谏诚可贵,听言古所难!好诗,真是好诗呀!陈廷敬,在你眼里,朕真是位不听忠言的昏君?&rdo;
陈廷敬把头叩在地上梆梆响:&ldo;臣罪该万死!臣的确写过这两句诗,但那是臣感叹往古之事,并没有诋毁皇上的意思!&rdo;
皇上冷冷一笑,说:&ldo;陈廷敬,你是朕向来倚重的理学名臣,你治学讲究实用,反对虚妄之谈。在你的笔下,没有蹈高临虚的文字,字字句句有所实指!&rdo;
陈廷敬百口莫辩,请罪谢恩而起,呆立班列。陈廷敬刚才叩头半日,额头已经红肿。张善德看着过意不去,悄悄儿朝陈廷敬使着眼色。
皇上下了谕示:&ldo;山西建龙亭的疏请发往各省参照!各地所建龙亭,形制、尺寸,都要有一定之规,切勿失之粗俗。&rdo;
下了朝,张善德悄悄儿跑到陈廷敬面前宽解几句,又说:&ldo;陈大人,不是小的说您,您也太实在了。叩头哪用得着那么重?看把头都叩坏了。告诉您,这殿上的金砖,哪处容易叩得响,哪处声音总是哑的,我们做公公的心里都有数。下次您要叩头,看我的眼色,我指哪儿您就往哪儿跪下,轻轻一叩头,梆梆地响。皇上听得那响声,就明白您的一片忠心了!&rdo;
陈廷敬谢过张善德,回了翰林院。他早听说宫里太监渔利花样很多,就连金銮殿上的金砖都是他们赚钱的窍门。有的大臣放了外任需面辞皇上,叩头总想叩得响亮些。便有公公索银子,再暗中告诉人家应往哪里叩头。今儿听张善德说了,方知果有此事。不过张善德倒是个忠厚人,陈廷敬没见过他对人使坏儿。
几日之后,陈廷敬被皇上定了罪,说他写诗含沙she影,妄诋朝政,大逆不道。本应从重治罪,姑念他平日老成忠实,从轻发落。革去现职,降为四品,戴罪留任,仍在南书房行走,另外罚俸一年。陈廷敬私下想来,到底是自己的忍字功没到家。这回他若是忍住了,不管这闲事,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。
高士奇早搬进西安门内住着了,他把皇上赐的&ldo;平安&rdo;二字做成个楠木匾,悬于正堂门楣上方,自己又写了&ldo;平安第&rdo;三字高挂在宅院门首。有日皇上路过高士奇宅外,见着&ldo;平安第&rdo;三字,说只见世人挂着&ldo;状元第&rdo;、&ldo;进士第&rdo;的匾,不知&ldo;平安第&rdo;有何说法?高士奇奏道,臣没有功名,皇上所赐&ldo;平安&rdo;二字就是臣的功名了。臣不求做大官发大财,只愿小心侍候皇上,求过终生平安。皇上听了,直说高士奇老实本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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