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王闿运的最大特色,一说起曾文正、左文襄来,就气足神旺,滔滔不绝。杨度也很乐意听。
&ldo;曾文正说,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,见一次不容易,但我又不能终日和你谈话。这样吧,委屈你住在我们船上,和我一起到徐州去,一路上我们可以尽兴地谈。我很感激他的真诚,住到了他的船上。我们一直谈了二十个夜晚,到了徐州后我再换船南下。以曾文正当时的地位声望,能对我这样礼遇,真是令天下读书人艳羡,我倒不以为然。我和他之间,本是二十年的朋友关系,岂能以世俗的爵禄地位来衡量?&rdo;
&ldo;先生说得好!&rdo;杨度从心里赞叹湘绮师这种以布衣交王侯而不卑不亢的骨气。
&ldo;在徐州分手时,曾文正送我一首五言诗,长达三十六句。不是应酬,句句发自肺腑。以他当时身体之差,事务之忙,苦心吟出这篇长诗来,不能不使我感佩。没有想到,这首诗竟成了他一生诗词的绝笔。曾文正这个人,自然有他的不足之处,但他的长处,却是万千人所不及的!&rdo;
为介绍与袁世凯的一次见面,竟然引出与曾国藩交往的这段故事来。对王闿运而言,半是怀念,半是自炫;对杨度而言,则是一次难得听到的言传,他从中看到了前辈人的风范。
&ldo;到江宁后,故人邀游莫愁湖。那时湖中有一个亭子新落成,同游的江南文人纷纷题联,无非夸江南的景致如何好,女子如何美。我本不想题,拗不过藩司桂芗亭的苦求,想想给他们开个玩笑,唱点反调也好,于是援笔题了一副,谁知使得这批江南才子们大为不满。&rdo;
&ldo;先生题的什么联?&rdo;这也是杨度最感兴趣的事,他迫不及待地追问,生怕湘绮师在这种关键之处走过场。
其实,老名士是在吊学生的胃口,故意引起学生的特别注意。他笑着说:&ldo;联语是这样写的:莫轻他北地胭脂,看画舫初来,江南儿女无颜色;尽消受六朝金粉,只青山依旧,春回桃李又芳菲。&rdo;
杨度笑道:&ldo;人人都说江南女子美,连杜老夫子都受了她们的引诱,说&lso;越女天下白&rso;,&lso;欲罢不能忘&rso;。先生说江南儿女无颜色,他们自然会不服气。&rdo;
&ldo;正是,正是。&rdo;王闿运十分得意起来。&ldo;他们都说怎么能这样看轻我们,桂芗亭也来说,你的这副楹联,我们是要刻字的,但如此写就不敢刻了,他们会气愤得用泥巴涂抹掉,你还是改一下为好。我本是想调侃一下,哪里是真的看不起西施的后裔。于是说,行,改就改吧!我提起笔来,将&lso;无颜色&rso;改为&lso;生颜色&rso;,将&lso;青山依旧&rso;改为&lso;青山无恙&rso;。这下他们都鼓起掌来了。&rdo;
杨度对先生这种风流倜傥的韵致神往极了,笑道:&ldo;今日江南女子的颜色,原来都是先生的妙笔为她们生的!&rdo;&rso;
王闿运也乐得哈哈大笑起来:&ldo;好了,好了,不扯远了,言归正传吧!&rdo;
他重新摸着胡子,谈起正题来:&ldo;在江宁住了几天,我买舟西上,路过芜湖时,老朋友欧阳利见得知,硬要我上岸住两天。欧阳是好意,我也不拂他,就上了岸,住进了他的总兵衙门。这时正是九月中旬,他在衙门里摆起一桌酒,请来几个人作陪。他们是淮扬道刘威,总兵吴家榜、李兴锐,副将田恩来,在籍户部郎中曹耀湘,还有一个人,便是袁慰庭的嗣父袁保庆,他那时正做淮南盐法道。袁保庆还把嗣子袁慰庭带来了。慰庭与欧阳的儿子在一个私塾读书,他不是来喝酒,而是来找欧阳公子玩的。袁保庆很疼爱他,将他介绍给大家。那时的慰庭矮矮墩墩的,头圆眼大,一副很聪明很神气的模样,我也很喜欢他。我问他读了什么书,他说读了百家姓、千家诗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。我问他三《礼》读过没有,他说那种书我不读。我问他为何不读,他说读三《礼》没有用处。我问他读什么书最有用,他说读《孙子兵法》、《鬼谷子》最有用,今后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征服别人。袁保庆斥责,什么征服别人,胡说八道!慰庭见嗣父生气,便赶紧走了。我当时想,这孩子书读得不多,口气倒不小。&rdo;
&ldo;后来我们开始喝酒谈话。我跟袁保庆虽是第一次见面,但彼此谈得很投机。他告诉我他是咸丰五年中的乡举,恰好和我是一年,我们便认了同年。那一夜秋高气爽,皓月当空,正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难并俱之时,大家都喝得非常开心。&ldo;
&ldo;欧阳利见说,壬秋兄,你是诗人,作一首诗纪念今夜的盛会吧!我说,好哇,让我想想。半个时辰后我写出了一篇七言歌行,题作《淮浦夜饮歌》,还写了几句序言:九月望夜,从督府还泊平桥,欧阳总兵设宴于庭院,一时英俊聚会,欢饮甚豪,乘兴为歌……&rdo;
&ldo;先生,&rdo;王闿运正要将夜饮歌背诵的时候,杨度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,他打断了老师的兴头。&ldo;学生有一个请求,望先生应允。&rdo;
&ldo;什么请求?&rdo;王闿运觉得奇怪,&ldo;让我背完后再提请求也不迟嘛!&rdo;
&ldo;先生,我想请你老人家进书房去,将这篇歌行写出来,好吗?&rdo;
&ldo;你是要我写出来送给你,好哇!我们一起进书房吧!&rdo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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